图 《史记》书影
项籍是下相人,字羽。
初起事时,二十四岁。
项籍的小叔父名叫项梁,项梁的父亲就是楚国将领项燕,被秦国将领王翦杀死。
项家世世代代作楚将,封在项地,所以姓项。
项籍年少时,读书习字,没有成就,弃之而学习剑术,又没有成就。
项梁怒斥他。
项羽却说:“文字够记记名姓罢了,剑术只对付一个人,不值得学。
我要学能敌万人的本领。”于是,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大喜,略微知道大意之后,又不肯学到底了。
项梁曾因罪案牵连,被栎阳县逮捕入狱,就请蕲县狱掾曹咎写信求助栎阳狱掾司马欣,因而事情才平息。
项梁杀了人,和项籍到吴中避仇。
吴中贤士大夫的才智都在项梁之下。
吴中凡有大徭役和丧葬事,常由项梁主办,暗中用兵法部署、管束宾客及子弟,用这个办法了解他们的才能。
秦始皇巡游会稽,渡过浙江,项梁和项籍一起观看。
项籍说:“那个人,我可以取而代之。”项梁捂住他的口,说:“不要胡言,要灭族的。”项梁因此认为项羽有奇才。
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能举鼎,才气超过常人,吴中的子弟都畏惧项籍。
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陈涉等人在大泽乡起义。
这年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大江以西都起兵反秦,这是上天要灭亡秦的时候。
我听说先动手,可以控制人,后行动就会被人所控制。
我想起兵,派您和桓楚为将。”这时,桓楚逃亡在沼泽草野之中。
项梁说“:桓楚逃亡,人们不知他的去向,只有项籍知道。”项梁于是出来,告诉项籍拿着剑在外面等待。
项梁又进去,与郡守同坐,说“:请召见项籍,让他接受使命召请桓楚。”郡守说“:好。”项梁叫项籍进来。
片刻,项梁用眼色示意项籍,说“: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就拔出剑斩下郡守的头。
项梁提着郡守的头,挂着郡守的印。
郡守部下大惊失色,恐慌大乱,项籍砍杀了几十上百人。
郡守府中人都拜伏在地,谁也不敢起身。
项梁就召来以往所了解的地方豪强官吏,说明这样做是为了举大事,于是调集吴中兵卒。
派人接收吴郡下属各县,共得精兵几千人。
项梁部署吴中豪杰担任校尉、军侯、司马。
有一个人未任命职务,便亲自对项梁讲。
项梁说“:前些时,有一人去世,让你主办某件事,未办成,因此,不能用你。”众人都很佩服。
于是项梁作了会稽郡守,项籍作了裨将,巡视下属各县。
广陵人召平受陈王命攻打广陵,未能攻下。
听说陈王败逃,秦兵又将来到,于是渡江假传陈王命令,封项梁为楚王上柱国。
并说:“江东已经安定,你要赶快发兵西进,攻打暴秦。”项梁于是带领八千人,渡江向西进发。
这时,听说已经攻下东阳,项梁派人与陈婴联络,要求跟他联合,一起西进攻秦。
陈婴原是东阳令史,居住县城,一向诚信谨慎,被人称道为敦厚长者。
东阳的年轻人杀死了县令,聚集了几千人,想推选一个首领,没有合适的人,就请陈婴出山。
陈婴借口没能力辞谢,于是大家强行推立陈婴为首领,县里跟从陈婴的有二万人。
年轻人想拥立陈婴马上称王,用青巾裹头,命名为苍头军,以有别于其他军队。
陈婴的母亲对他说:“自从我作你陈家媳妇,从未听说过你家祖先有过贵人。
现在你突然得了大名,不是吉祥事。
不如找一个领头的,你作他的属下,事情成功了还能封侯,事情失败了容易逃亡,因为你不是当世被人注意的头面人物。”于是陈婴不敢称王。
陈婴对他的下属军官们说:“项氏世代为将,在楚国有名望。
现在要举大事,将帅非这等人不可。
我们依靠有大名的世族,一定可以消灭暴秦。”于是大家都听从他的话,把兵卒都归属项梁。
项梁渡过淮河,黥布、蒲将军也带兵卒归属项梁。
总共六七万人,驻军下邳。
这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驻军在彭城东面,想抵抗项梁。
项梁对军官们说“:陈王最先起事,作战不利,不知道在哪里。
现在秦嘉背叛陈王,拥立景驹,大逆不道。”于是进军攻打秦嘉。
秦嘉兵败逃跑,追击到胡陵,秦嘉回军同项梁交战一天,秦嘉战死,军队投降。
景驹逃走,死在梁地。
项梁收并了秦嘉的军队,驻军胡陵,准备领兵西进。
章邯的军队到达栗县,项梁派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之交战。
馀樊君战死。
朱鸡石兵败,逃回胡陵。
项梁就率军进入薛地,杀了败将朱鸡石。
项梁曾经派项羽另带领一支军队攻打襄城,襄城坚守,一时难攻。
攻克之后,项羽把守城官兵全部活埋。
回报项梁作战成功。
项梁听说陈王确实已死,便召集各部将领在薛地聚会,商议大事。
这时沛公也在沛县起事,率众赶来。
居剿人范增,七十岁,平素住在家里,喜好出奇计,前来游说项梁说“:陈胜失败理所当然。
秦灭了六国,楚国最没罪过。
自从怀王到秦国一去不返,楚人同情,怀念楚王至今,因此楚南公说‘: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人家,灭亡秦国的也一定是楚国。’现在陈胜最先起事,不立楚国后人为王,而自立为王,他的势力不会长久。
如今您在江东起事,有如众蜂而起的楚地将领争先恐后地归附您,是因为您家世世代代为楚国将领,能够重新拥立楚国之后。”项梁认为他的话有道理,就从民间找到楚怀王名叫心的孙子,他正替人牧羊,项梁便拥立他为楚怀王,以顺从民众的愿望。
任命陈婴为楚的上柱国,封地五县,辅佐楚怀王在盱眙建都,项梁自称为武信君。
几个月后,项梁领兵攻打亢父,与齐国田荣、司马龙且的军队援救东阿,在东阿大败秦军。
田荣当即带兵回去,驱逐了齐王田假。
田假逃亡到楚国。
田假的相国田角逃奔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原是齐将,居留赵国不敢回去。
田荣就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
项梁击破东阿一带的秦军之后,便追逐秦败军。
并且几次派使者催促齐军,想要与他们一道西进。
田荣说:“楚国杀了田假,赵国杀了田角、田间,齐国才出兵。”项梁说“:田假是盟国之王,穷途末路来投奔我,不忍心杀他。”赵国也不肯以杀死田角、田间为条件与齐国做交易。
齐国于是不肯发兵帮助楚国。
项梁就派沛公和项羽从另一处攻打城阳,屠杀城阳守军。
再向西进,在濮阳东面击破了秦军,秦收拾败兵退入濮阳城里。
沛公、项羽又进攻定陶,定陶未攻下,就离去,领兵西向,到达雍丘,大败秦军,斩杀秦将李由。
再回军攻打外黄,外黄未攻下。
项梁从东阿起程,向西进兵,等到达定陶,再次打败秦军,项羽等人又杀死李史记由,更加轻视秦军,有骄傲之意。
宋义于是劝谏项梁说“:打了胜仗,而将领骄傲,士兵惰怠,必然失败。
现在士兵稍有惰怠。
秦兵又一天天增加,我真替你害怕。”项梁不听从,却派宋义出使齐国。
宋义在路上遇到齐国使者高陵君显,问道“:您准备去见武信君吗?”回答说“:是的!”宋义说:“我断定武信君必定兵败。
您慢步可以免死,快行就要遭祸殃。”秦果然调动全部军队增援章邯,进击楚军,在定陶大破楚军,项梁战死。
沛公、项羽退离了外黄,攻打陈留,陈留坚守,不能攻下。
沛公、项羽相互商量说:“现在项梁兵败阵亡,士兵恐惧。”就和吕臣的军队一起向东撤。
吕臣驻军彭城东,项羽驻军彭城西,沛公驻军砀县。
章邯击败了项梁军队以后,就以为楚国的兵力不足以忧虑,于是引兵渡过黄河攻打赵国,大败赵兵。
这时,赵歇作赵王,陈馀为大将,张耳任相国,都逃进了巨鹿城。
章邯命令王离、涉间包围巨鹿,章邯自己驻军在巨鹿南面,修筑甬道,给驻军运送粮食。
陈馀为大将,率军几万人驻扎在巨鹿北面,这就是所谓河北之军。
楚兵在定陶被打败之后,怀王很恐惧,从盱眙来到彭城,合并项羽、吕臣二支军队,亲自担任统帅。
以吕臣为司徒,以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
以沛公为砀郡郡守,封为武安侯,统率砀郡的军队。
当初,宋义所遇到的齐国使者高陵君显正在楚军中,见了楚王说:“宋义断定武信君兵必败,过了几天,果然失败了。
军队还没有出战,就看到了兵败的征兆,这真可以说是懂得用兵。”楚王召见宋义,与他议事,非常喜欢他。
因此任命他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出兵救赵。
其他将领都为宋义部属,号为卿子冠军。
行军到安阳,停留四十六天,不再前进。
项羽对宋义说:“我听说秦军在巨鹿围住赵王,我们应该尽快带兵渡河,楚军攻打他们的外围,赵军在里面响应,必定可以击破秦军。”宋义说:“不对。
拍击牛身上的虻虫,不可以消灭毛里藏的虮虱。
现在秦国进攻赵国,打胜了,军队一定疲堪,我们可以趁他们的疲惫之机;打不胜,我们就率领大军,擂鼓长驱西向,必定推翻秦朝,所以不如先让秦赵相斗。
披甲胄,执兵器,宋义我不如你,但坐下来运用策略,你不如我宋义。”于是给军中下达命令说“:势如猛虎,违逆如羊,性贪如狼,倔强不听指挥的,一律斩首。”于是派遣他的儿子宋襄去辅助齐王,亲自送到无盐,大宴宾客。
当时天寒大雨,士兵冻饿交加。
项羽说“:正当合力攻秦,我们却久留而不前进。
今年收成不好,百姓穷困,士卒只能吃芋头、豆子,军中无存粮,他却大宴宾客,不肯引兵渡河从赵国取粮食,与赵国合力攻打秦国,却说‘趁着他们疲惫。’凭秦朝的强盛,攻打新建立的赵国,势必破赵。
赵国破灭,秦更强大,还有什么秦兵疲惫的机会可乘?况且我们楚兵新近失败,楚王坐不安席,把全国兵力集中起来交给上将军。
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现在上将军不体恤士卒,却去钻营私利,不是安定社稷的臣子。”项羽早晨去见上将军宋义,就在帐中斩下了宋义的头,在军中发布命令说:“宋义与齐国同谋反楚,楚王密令我杀掉他!”这时,诸将都畏服,不敢有异议。
大家都说“:首先拥立楚王的,是将军家,现在又是将军诛杀了乱臣贼子。”于是拥立项羽为代理上将军。
项羽派人追宋义的儿子,追到齐国,杀了他。
又派桓楚去向楚怀王报告。
怀王于是传令让项羽担任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归项羽属下。
项羽杀死卿子冠军以后,威声震撼楚国,在诸侯中赫赫有名。
项羽派遣当阳君、蒲将军率领二万人马渡过漳河,去救巨鹿。
战事稍有胜利,陈馀又请求援兵。
于是项羽率领全体将士渡过漳河,船全部沉入水中,砸破锅甑。
烧掉屋舍,准备三天干粮,用以向将士表示决一死战,无一返还之心。
于是一到巨鹿就包围王离,与秦军相遇。
交战九次,断绝他们的甬道,大破秦军,杀掉苏角,俘虏王离,涉间不降楚,引火自焚而亡。
这时,楚军勇猛冠于诸侯。
诸侯军前来救赵。
巨鹿城下十多个营寨的援军,都不敢出兵。
等到楚军攻打秦军时,诸侯军的将领都在壁垒上观望。
楚国战士英勇无比,以一当十,楚军呼喊叱咤,震动天地,诸侯军无不人人颤忄栗畏惧,惊恐万分。
于是大破秦军之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他们进入辕门时,个个跪倒在地,膝行前进,不敢仰视。
项羽从此开始成为诸侯的上将军,各路诸侯归属项羽部下。
章邯率军驻扎棘原,项羽率军驻扎漳南,两军相持,还没交战。
秦军数次退却,秦二世派人责问章邯。
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请示。
司马欣到了咸阳。
在司马门留住三天,赵高不接见,有不信任的意思。
司马欣恐惧,逃奔回军,不敢走原来的路,赵高果然派人追杀,没有追到。
司马欣回到军中,向章邯报告说:“赵高在朝廷中专权,下面的人无法做事。
现在作战胜利,赵高必然嫉妒我们的功劳;作战失败,免不了一死。
希望将军仔细考虑。”陈馀也写信给章邯说“:白起为秦将,南征楚国鄢郢,北败赵国马服,攻城池,略土地,不能用数字计算,最后竟然被赐死。
蒙恬为秦将,北面驱逐戎人,开辟渝中地数千里之广,竟在阳周被斩。
这是为什么?功劳太多,秦无法论功全部封赏,故而找借口按法律诛杀他。
现在将军作秦将已经三年,所损失的士卒以十万人计,而诸侯纷纷起事,日益增多。
那赵高一向献媚奉承,时日已久,现在国事危急,也担心二世会杀他,因此想借国法诛杀将军来敷衍自己的责任,派人接替将军来摆脱他自己的祸殃。
将军在外面的时间久,朝廷内嫌隙多,有功也是死,无功也是死。
况且上天要灭亡秦,无论愚人智人都知道。
现在将军对内不能进谏,在外已成为亡国之将,孑然孤立却想长久生存,岂不可悲!将军何不倒戈,和诸侯订下合纵之约,共同攻秦,瓜分秦地为王,南面称孤,这样做,与身伏斧钅质,妻子儿女被杀相比,哪种划算呢?”章邯疑虑满腹,暗中派军侯始成出使项羽军营,想缔结和约。
和约没能成功,项羽派蒲将军日夜兼程领兵渡过三户津,驻扎漳南,与秦军交战,再破秦军。
项羽统领全军在氵于水边,攻击秦军,大败秦军。
章邯派人进见项羽,想缔结和约。
项羽召集军官们商议说:“粮食短少,想接受他们的和约。”军官们都说“:好。”项羽便和章邯约定在洹水南殷虚上相见。
缔结和约之后,章邯见到项羽,泪流满面,诉说赵高专权害人的恶行。
项羽于是立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
任命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统率秦军打先锋。
史记到了新安,诸侯军中的官兵从前服徭役或屯戍边关路过秦中,秦中官兵待他们非常苛虐,非礼太多,等到秦军投降诸侯,诸侯军的官兵中很多人乘战胜之威,对秦军官兵视为奴隶俘虏使唤,随便折磨侮辱他们。
秦军官兵很多人偷偷议论说“:章将军等欺骗我们投降诸侯,如果攻入关中,击破秦国,那是大好事;如果不能,诸侯必定俘虏我们去东方,而秦国必定杀尽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项羽部下的将领暗中探听到这些议论,报告了项羽。
项羽就召来黥布、薄将军商议说“:秦军官兵人众,内心不服,如果到了关中不听命令,事情一定危急,不如把他们都杀掉,而只和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等进入秦地。”于是楚军乘夜间在新安城南活埋了秦兵二十多万。
项羽向西行进,略取秦地。
函谷关有兵把守,不能进入。
又听说沛公已攻破咸阳,项羽大怒,命令当阳君等攻关。
项羽于是入关,到达戏水西面。
沛公驻扎在霸上,没有和项羽相见。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要任秦王子婴为相,要将秦所有的奇珍异宝全部占有。”项羽大怒,说:“明日早上,让士卒饱餐,替我击破沛公的军队。”当时,项羽的兵有四十万。
驻扎在新丰鸿门,沛公的兵有十万,驻扎在霸上。
范增劝项羽说:“沛公居住在山东时,贪财好色。
现在入关,财物丝毫不取,妇女不受宠幸,这表明他的志气不小。
我令人望气,发现沛公呈现龙虎五彩的景象,这是天子之气。
赶快攻击,不要错失良机。”楚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向来与留侯张良有交情。
张良这时跟随沛公,于是项伯连夜到沛公的军营,私见张良,把项羽要进击沛公的事,详细地说了。
想要张良跟他一起走。
并说“:不要跟沛公一起死。”张良说“:我是代韩王送沛公来的,如今沛公有急难,逃走是不义的,我不能不告诉他。”张良就入见沛公,把项伯的话全都告诉了沛公。
沛公大惊,说“:这怎么办呢?”张良问道“:谁给大王出这个主意?”沛公说“:小人劝我说‘:守住函谷关,不接纳诸侯,可以在整个秦地称王。’因此听了他的话。”张良又问“:估计大王的兵力足够抵挡项王吗?”沛公默然不语,半晌说:“本来就不如项王,这将怎么办呢?”张良说:“请让我告诉项伯,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问“:你怎么和项伯有交情呢?”张良说:“秦的时候,项伯和我交游,他杀了人,我救过他。
如今事情紧急,幸亏他来告诉我。”沛公问:“你和他,谁年长?”张良回答说“:项伯比我年长。”沛公说:“你替我请他进来,我要用兄长的礼节待他。”张良出来,邀请项伯。
项伯进去会见沛公。
沛公捧上一大杯酒给项伯祝福,并约为儿女婚姻。
说“:我入关以后,秋毫般的财物也不敢接近,登记官民造册,封存府库公产,专待将军到来。
所以派遣将士守住关口,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出入和非常变故。
日夜盼望将军到来,怎敢反叛呢?请您仔细向项王说明,我不敢忘恩负义。”项伯应允,对沛公说:“明天不可不早来,亲自向项王谢罪。”沛公说“:是!”于是项伯连夜赶回去,到军营中,把沛公讲的话全部报告项王。
随即说道“:沛公不先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现在人家有大功却要攻击他,这是不义的行为,不如因此善待人家。”项王应允了。
第二天一早,沛公带领随从一百余骑来见项王,到达鸿门,谢罪说“:我与将军合力攻秦,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然而,我自己也没有料到能先入关攻破秦国,能够在这里再和将军见面。
现在有小人之言,使将军和我有隔阂。”项王说:“这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何至于这样。”项王当即就留沛公一同饮酒。
项王、项伯面向东坐,亚父面向南坐。
亚父就是范增。
沛公面向北坐,张良面向西陪坐。
范增屡次用眼色示意项王,多次举起所佩的玉..暗示项王,项王默不作声,没有反应。
范增起身,出去召唤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心善,不忍下手。
你进帐去,上前敬酒,敬酒完了,请求舞剑。
乘舞剑之机,在坐席上刺杀沛公。
不然,你们这些人都将被他俘虏。”项庄就进去敬酒。
敬酒毕,说:“君王和沛公饮酒,军中没有什么用来取乐,请允许我舞剑助兴。”项王说:“好。”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用自己身体掩蔽沛公,以至项庄没有机会刺杀沛公。
于是张良到军门,见到樊哙。
樊哙问“:今天的事情怎样?”张良说“:十分紧急。
现在项庄拔剑起舞,他的用意常在沛公身上。”樊哙说:“这太紧迫了,让我进去,与他同生死。”樊哙立即带剑拿盾闯进军门。
军门卫士交戟拦阻,想制止他,不让进去,樊哙侧过盾一撞,卫士仆倒在地,樊哙就进去,掀开帷帐,向西而立,张大双眼,怒视项王,头发竖起,眼角都裂开了。
项王按剑跪起大声问:“来客是谁?”张良说:“是沛公的参乘,名叫樊哙。”项王说“:壮士!赐他一杯酒。”左右就给他一大杯酒。
樊哙拜谢,起身,一饮而尽。
项王说“:赐给他猪腿。”左右就送给他一条生猪腿。
樊哙把盾牌覆在地上,把猪腿放上,拔剑切了就吃。
项王说“:壮士,能再喝酒吗?”樊哙说“:我连死尚且不回避,一杯酒怎么值得推辞呢?那秦王有虎狼一般的心,杀人唯恐不能杀完,用刑唯恐不能用尽,天下人都背离他。
怀王和诸将有约‘:先击破秦国进入咸阳的为王。’如今沛公先攻破秦国进入咸阳,秋毫般的财物都不敢接近,封闭宫室,回军霸上,等待大王到来。
所以派遣将士把守关口,是为了防备盗贼出入与非常变故。
像这样劳苦而有大功,没有封侯的奖赏,却听信小人之言,要杀有功的人。
这不过是继续走秦国灭亡的老路罢了,我私下认为,大王不能采取这种做法。”项王没话回答,说:“坐。”樊哙于是随张良坐在一起。
坐了一会,沛公起身上厕所,趁机招呼樊哙出来。
沛公出帐后,项王派都尉陈平召沛公回来。
沛公说“:现在出来,没有告辞,怎么办呢?”樊哙说“:做大事不必考虑细谨小节,行大礼不必回避小的责备。
如今人家正是刀和砧板,我们正是鱼和肉,还告辞什么。”于是就这样离去。
让张良留下来辞谢。
张良问“:大王来时带了什么?”沛公说:“我带了一双白璧,想献给项王,玉斗一双,想送给亚父,他们正在发怒,不敢献。
您替我献上吧。”张良说:“遵命。”当时,项王驻军在鸿门下,沛公驻军在霸上,相距四十里。
沛公就留下车骑随从,独自一人骑马,脱身而走,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跑步随行,从郦山下,取道芷阳,抄小路走。
沛公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不过二十里。
估计我到军营中,您才进去。”沛公已经离去,从小路回到军营史记中。
张良进去致谢,说:“沛公不胜酒力,不能向大王告辞,谨使张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给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献给大将军足下。”项王问“:沛公现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督责他的过失,他独自离开,已回到军营了。”项王便接受了白璧,放在座上。
亚父接受玉斗,放在地上,拔剑一击,玉斗粉碎。
说:“唉!小子不足以共谋大事。
夺项王天下的,必定是沛公,我们这些人如今要成他的俘虏了。”沛公回到军中,立刻杀了曹无伤。
过了几天,项羽领兵西进,血洗咸阳,杀了秦降王子婴,焚毁秦朝宫室,大火三月不灭。
夺取了秦宫的财宝和妇女向东而去。
有人游说项王说“:关中有山河险阻,四面有要塞,土地肥沃富饶,可以建都称霸。”项王一看秦宫室都已烧毁残破,又心里怀念故乡,要回东方,说:“富贵不回故乡,就像穿着锦绣衣服走夜路,谁知道呢?”说客说:“人家说楚国人像沐浴的猴儿戴人冠,果真不假。”项王听到后,烹杀了那个说客。
项王派人请示怀王。
怀王说“:照原来约定办事。”于是尊称怀王为义帝。
项王想自己称王,先封各将相为王。
他对各将相说:“天下开始发难起事时,拥立诸侯后嗣为王,以便讨伐秦王朝。
然而身穿盔甲,手执戈矛,率先起事,风餐露宿三年,灭亡暴秦平定天下的,都是各位将相和我的力量。
义帝虽然没功劳,仍应分给他土地,尊他为王。”诸将都说:“好。”于是划分天下,封各将相为侯王。
项王、范增怀疑沛公有取天下之心,但事已和解,又怕背违约恶名,唯恐诸侯背离,于是暗中密谋说:“巴、蜀之地道路险阻,秦朝迁逐的人都在蜀地。”就说:“巴、蜀也是关中之地。”所以立沛公为汉王,统领巴、蜀、汉中,建都南郑。
而把关中一分为三,封秦朝降将为王,用以阻挡汉王。
项王于是立章邯为雍王,统领咸阳以西地区,建都废丘。
长史司马欣,原是栎阳狱掾,曾对项梁有过恩德;都尉董翳,原来劝章邯降楚。
所以立司马欣为塞王,统领咸阳以东至黄河地区,建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统领上郡,建都高奴。
改封魏王豹为西魏王,统领河东,建都平阳。
瑕丘申阳,是张耳宠爱之臣,先攻下河南,在黄河边迎接楚军,故而立申阳为河南王,建都洛阳。
韩王成以旧都为都,建都阳翟。
赵将司马..平定河内,屡次立功,所以封司马..为殷王,统领河内,建都朝歌。
改封赵王歇为代王。
赵相张耳素有贤名,又跟随入关,所以立张耳为常山王,统领赵地,建都襄国。
当阳郡黥布为楚将,在诸军中常有勇冠之称,所以立黥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
鄱君吴芮率领百越兵协助诸侯,又跟随入关,所以立吴芮为衡山王,建都邾县。
义帝的柱国共敖率兵攻打南郡,功劳多,所以立共敖为临江王,建都江陵。
改封燕王韩广为辽东王。
燕将臧荼,随楚军救赵国,尔后随军入关,所以立臧荼为燕王,建都蓟县。
改封齐王田市为胶东王。
齐将田都跟随援救赵国,尔后跟随入关,所以立田都为齐王,建都临..。
从前秦所灭的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当项羽正渡河救赵时,田安攻下了济北几座城邑,带领军队投降项羽,所以立田安为济北王,建都博阳。
田荣多次背弃项梁,又不肯率兵随楚军攻打秦军,所以不封。
成安君陈馀丢弃将印离去,又不随军入关,然而一向贤名远扬,对赵国有功劳,知道他在南皮,所以把环绕南皮的三县封给他。
番君的部将梅軭,立功很多,所以封十万户侯。
项王自为西楚霸王,统领九郡,建都彭城。
汉元年(前206)四月,诸侯各从戏水撤兵,分别各赴所封之国。
项羽出关到封国,派人迁徙义帝,说:“自古为帝,领地方圆千里,一定要建都上游。”于是派人迁徙义帝到长沙郡郴县。
催促义帝上路,义帝被迁徙,群臣渐渐叛离他。
项王暗中密令衡山王、临江王在长江上杀死义帝。
韩王成没有军功,项王不许赴封国,带他一起到彭城,废王位封为侯,不久又杀了他。
臧荼到封国,就驱逐韩广到辽东,韩广不听,臧荼在无终杀死韩广,兼并了他的土地。
田荣听说项羽改封齐王田市为胶东王,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大怒,不让齐王到胶东,趁势挟齐反楚,迎头痛击新封齐王田都。
田都逃到楚国。
齐王田市畏惧项王,于是逃走,赴胶东就任。
田荣大怒,追击到即墨,把他杀了。
田荣因之自立为齐王,并西向击杀济北王田安,兼并三齐土地。
田荣授彭越将军印,令他在梁地反楚。
陈馀暗中派张同、夏说游说齐王田荣道:“项羽作为天下主宰,不公平。
如今完全把贫瘠土地封给六国后人,而他自己的群臣诸将都封了好的肥美土地,驱逐了原来的国君赵王,而使他迁到北面的代地,陈馀认为不可以。
知道大王起兵,而且不听不义之言,希望大王能资助陈馀兵力,让我们能得以出击常山,恢复赵王之位,使赵国能作齐国的屏障。”齐王答应请求,并派兵去赵国。
陈馀征发三县全体士卒,与齐兵合力攻打常山,大破常山王军队。
张耳逃走,归附汉王。
陈馀从代地迎回原来的赵王歇。
回到赵地。
赵王因此立陈馀为代王。
这时,汉王回兵平定了三秦。
项羽听说汉王已兼并了关中,准备东进,齐国、赵国又背叛他,大为恼怒。
于是让原吴县令郑昌作韩王,来抵抗汉王。
令萧公角等人攻打彭越。
彭越击败萧公角等人。
汉王派张良巡视韩地,并写信给项王说“:汉王失去汉中王的应得封职,希望能得到关中,如能遵循盟约,立即停止行动,不敢东进。”又把齐国、梁地反叛的文告给项王,说:“齐想和赵合力灭楚。”因此,项王无意西进,而向北击齐。
项王向九江王黥布征调兵力。
黥布称病不去,派一将领几千人前往。
项王因此怨恨黥布。
汉二年(前205)冬,项羽军北至城阳,田荣也领兵会战。
田荣败走,逃到平原,平原百姓杀了他。
项羽于是向北进军,烧毁、夷平齐国的城郭室屋,坑杀了田荣的全部降卒,俘虏了齐国的老弱妇女,一直打到齐国北海,所到之处,大都被残杀、毁灭。
齐人相聚一起,反叛项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集齐国散兵数万人在城阳反楚。
项王因此停下,征战多次,没能攻取。
春天,汉王统率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共五十六万人,向东进兵伐楚。
项王知悉,就命令诸将攻击齐国,而自己率领三万精兵南进,经过鲁地,出胡陵。
四月,汉兵已攻入彭城,收取楚国财货珍宝美人,每天备酒大会宴饮。
项王于是挥师西向,早晨从萧县攻击汉军,东进到达彭城,中午,大败汉军。
汉军纷纷溃逃,前后相随,掉进..水、泗水,杀汉兵十多万史记人。
汉兵都向南逃到山地,楚兵又追击到灵壁东睢水上。
汉兵退却,被楚兵挤逼,杀汉兵很多,汉兵十多万人都落于睢水,睢水因此不能流动。
楚兵将汉王重重包围。
突然大风从西北刮起,折断大树,吹倒房屋,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向楚军迎面扑来。
楚军阵营大乱,溃不成军,汉王才得以与数十骑逃出。
想过沛县,取家室妻儿一同西逃,楚也派人追到沛县,捉拿汉王家室,家人都逃走,不能与汉王相见。
汉王在半路遇到长子孝惠、长女鲁元,就载着同行。
楚骑兵追汉王,汉王心急,把孝惠、鲁元推落车下,滕公下车抱起坐在车上,像这样前后有三次。
滕公对汉王说:“虽然危急,马不能赶得更快,但为什么要抛弃子女呢?”最后终于得以逃脱。
汉王寻求太公、吕后,没有遇到。
审食其随太公、吕后走小路潜行,也在找汉王,反而碰到楚军。
楚军就带了他们一起回营,报告项王,项王就把他们安置在军营里作人质。
这时吕后的哥哥周吕侯为汉王领兵驻扎下邑,汉王潜往下邑投奔他,渐渐收集士卒。
到荥阳,汉各路败军都在这里会合,萧何也发动关中老弱之众全都到荥阳,汉王的兵力又振兴起来。
楚军从彭城起,常乘胜追击败北的汉军。
与汉军在荥阳南面的京邑、索亭之间交战,汉军击败楚军,楚因此不能越过荥阳而西进。
项王回军救彭城,追汉王到荥阳,田横乘机收复齐地,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
汉王在彭城打败仗,诸侯又都附楚而背汉。
汉军驻扎荥阳,修筑甬道接通黄河,用以运取敖仓的粮食。
汉三年(前204),项王屡次出兵侵夺汉军甬道,汉王粮食缺乏,恐惧,与楚讲和,要求划割荥阳以西归汉。
项王准备听从讲和。
历阳侯范增说“:汉军容易对付了,如今放下不攻取,日后必定后悔。”项王于是和范增火速包围荥阳。
汉王忧患,就用陈平的计谋离间项王。
项王的使者来了,汉王叫人准备丰盛筵席,捧着佳肴正要进献,细看使者,故意假装惊讶地说:“我以为是亚父的使者,想不到竟是项王的使者。”便更换佳肴,改以粗食供项王的使者吃。
使者回来报告项王,项王就怀疑范增与汉有私情,渐渐夺去范增权柄。
范增大怒,说“:天下事大局已定,君王好自为之。
请赐给我这把老骨头回归故里吧。”项王允许范增辞归。
范增启程,未到彭城,背上生毒疮发作而死。
汉将纪信向汉王建议说“:情况已经危急,请让我假扮大王去欺骗楚军,大王可乘机逃出。”于是汉王连夜从荥阳东门派出披甲女子二千人,楚军四面包围出击。
纪信乘坐黄屋车,车左附着装饰物,喊道:“城中粮食完了,汉王投降。”楚军高喊万岁。
汉王也就与数十名骑士从西城门逃出,奔向成皋。
项王见纪信,问道“:汉王在哪儿?”纪信说“:汉王已经出城了。”项王烧死纪信。
汉王派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
周苛、枞公商量说:“魏豹是个反叛之王,难和他共守城池。”于是一起杀了魏豹。
楚军攻下荥阳,活捉周苛。
项王对周苛说:“做我的将,我任命你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道:“你不早早投降汉王,汉军现在就要俘虏你,你不是汉王的对手。”项王大怒,烹死了周苛,并杀了枞公。
汉王出了荥阳,向南跑到宛县、叶县,得以与九江王黥布会合,一边行军,一边收兵,又进入成皋据守。
汉四年(前203),项王进兵包围成皋。
汉王逃跑,独自与滕公从成皋北门逃出,渡河奔向修武,到张耳、韩信军营。
诸将陆续从成皋出来,跟随汉王。
楚军于是攻下成皋,准备西进。
汉派兵在巩县阻拒,使楚军不能西进。
这时,彭越渡过黄河攻打楚国东阿,杀掉楚将军薛公。
项王领兵从东攻击彭越。
汉王得到淮阴侯的兵,想渡河南进。
郑忠劝说项王,于是停止前进,驻扎在河内。
汉王派刘贾领兵协助彭越,烧楚军粮草。
项王东进击破他们,彭越逃走。
汉王这时引兵渡过黄河,又夺取成皋,驻军广武,仍取敖仓粮食。
项王已平定东海,于是西进,与汉王都靠近广武驻军。
双方相持几个月。
在这时,彭越屡次在梁地反楚,断绝楚军粮食,项王忧虑此事。
于是做了一个高脚案板,把太公放在上面,告诉汉王说“:你现在不赶快投降,我就烹杀太公。”汉王说“:我和项羽一起面向北接受怀王的命令,曾说‘结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一定要烹杀你的爹,那就请你分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要杀太公。
项伯说“:天下事还没有定数,况且争天下的人不顾家室,即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只会添乱罢了。”项王听从了他。
楚汉久久相持不下,未决胜负,壮年男子苦于军旅生活,老弱的则疲于运输之劳。
项王对汉王说“:天下多年混乱不安,只因你我二人罢了,我愿意向汉王挑战决一高低,免得让天下百姓父子白白受苦。”汉王笑着推辞说:“我宁肯斗智,不能斗力。”项王命令壮士出营挑战。
汉军有善于骑马射箭的楼烦人,楚军挑战三个回合,楼烦人就射杀他们。
项王大怒,于是亲自披甲持戟,出马挑战。
楼烦人要射箭,项王怒目叱咤,楼烦人眼不敢看,手不敢发射,就逃回军营,再不敢出来,汉王派人暗中打听,原来挑战的是项王。
汉王大惊。
于是项王就走近汉王,面对广武涧阵前交谈。
汉王数落项王,项王发怒,要与汉王一战。
汉王不听,项王埋伏的弩手射中汉王。
汉王负伤,逃进成皋。
项王听说淮阴侯已攻下河北,打败齐国、赵国,并且将要攻击楚国,就派龙且前往迎击。
淮阴侯与龙且交战,骑将灌婴出南海,大败楚军,杀了龙且。
韩信趁机自立为齐王。
项王听说龙且兵败,心中恐惧,就派盱眙人武涉前往游说淮阴侯。
淮阴侯不听。
这时,彭越又反楚,攻下梁地,断绝楚军粮食。
于是项王就对海春侯曹咎等人说:“谨慎守住成皋,如果汉军想挑战,切切不要和他们交战,不要让他们能够东进罢了。
我十五天内必定诛杀彭越,平定梁地,再回来与将军们会合。”于是东进,攻打陈留、外黄。
外黄不能攻下。
过了几天才投降,项王恼怒,下令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到城东,准备坑杀他们。
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十三岁,前往游说项王“:彭越强行劫持外黄,外黄人恐惧,所以暂时投降,等待大王到来。
大王来了,又全部坑杀外黄男子,百姓怎有归顺之心呢?由这里往东,梁地十多个城池的人都恐惧,不愿投降了。”项王认为他的话有道理,于是赦免了要坑杀的外黄男子。
东进直到睢阳,人们听到这个情况,都急着归顺史记项王。
汉军果然屡次对楚军挑战,楚军坚守不出。
汉军派人辱骂楚军,连续五六天,大司马曹咎发怒,出兵渡汜水。
士兵渡过一半,汉军出击,大败楚军,获得楚军所有财物。
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塞王司马欣都在汜水边自刎了。
大司马曹咎是旧时蕲县狱掾,长史司马欣也是旧时栎阳狱吏,两人曾经对项梁有恩德,所以项王信任他们。
这时,项王在睢阳,听到海春侯兵败,就领兵返回。
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包围钟离昧,项王到,汉军畏惧楚军,全部跑到险阻之地。
这时,汉兵势盛粮食充足,项王兵疲倦粮食断绝。
汉王派陆贾游说项王,请求迎回太公,项王不听。
汉王又遣侯公前往游说项王,项王就跟汉王订下和约,平分天下,划割鸿沟以西的地方为汉国,鸿东以东的地方为楚国。
项王答应侯公,于是送回汉王父母妻儿。
军中都高呼万岁。
汉王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
侯公隐匿不肯见汉王。
汉王说“:此人是天下辩士,所居之处,可以倾国,因此称他为平国君。”项王立约后,就引兵解阵东行回国。
汉王想西行回国,张良、陈平劝说道“:汉占有大半个天下,而诸侯都归附汉。
楚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亡楚的时候,不如趁此良机一举攻取。
现在放走项羽,不加攻击,这就是所谓‘养虎自留祸患’。”汉王听从他们的建议。
汉五年(前202),汉王追项王到阳夏南面,驻扎军队,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期会合,攻击楚军。
到达固陵,韩信、彭越的军队不来会合。
楚军击汉,大败汉军。
汉王又进入营垒,掘深沟而自守。
汉王对张子房说:“诸侯不遵从约言,怎么办呢?”回答说“:楚军朝夕破灭,韩信、彭越没有确定的封地,他们不来理所当然。
君王如果能与他们共分天下,现在可以立刻招致他们。
如果不能,情势发展,不可预料。
君王如果能把从陈县以东直到海滨之地,全部给韩信;睢阳以北到..城之地给彭越,使他们能为各自的利益参战,那楚国就容易打败了。”汉王说:“好。”于是派使者告诉韩信、彭越说“:合力击楚。
楚破灭,从陈县以东直到海滨地区给齐王,睢阳以北至..城地区给彭相国。”使者到达,韩信、彭越都回报说:“现在我请求进兵。”于是韩信从齐国出发,刘贾的军队从寿春并进,共同击楚,屠灭城父,到达垓下。
大司马周殷叛离楚国,以舒城的军队屠灭了六城,调集了九江军队,随同刘贾、彭越一道会集到垓下,合围项王。
项王军在垓下筑营垒,兵少粮将吃尽。
汉军和诸侯军重重包围楚军。
晚上听到汉军四面都唱起楚歌,项王于是大惊道“:汉军都已经得到了楚地吗?为什么楚人这么多呢?”项王就连夜起来,在营帐饮酒,有个美人名叫虞姬,常受宠幸伴随项王,有匹骏马,名叫骓,项王经常乘骑。
项王这时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吟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了几遍,美人和诗伴唱。
项王泪流数行,左右诸将随从都哭,不忍抬头观看。
于是项王上马,部下壮士侍从八百多人相随,乘夜色突破重围,往南飞马奔驰。
天明,汉军才发觉,命令骑将灌婴率五千骑兵追赶。
项王渡过淮河,骑马能跟随的只有一百多人。
项王到达阴陵,迷了路,问一个农夫,农夫骗他说“往左”。
往左,就陷入大沼泽中。
因此,汉军追了上来。
项王就领兵往东走,到东城时,只有二十八个骑士了。
汉军骑马追赶有几千人。
项王自己揣度不能脱逃。
他对骑士们说:“我起兵至今八年了,身经七十多次战斗,阻挡的被击破,攻击的被降服,未曾失败过。
才在天下称霸。
然而,今天终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我,并非我作战的过错。
今天固然非死不可,愿为各位痛快一战,一定连胜汉军三次,替各位破重围,斩汉将,砍汉旗,让各位知道是上天要灭我,并非我作战的过错。”于是把他的骑士分为四队,向四面出击。
汉军层层围住他们。
项王对他的骑士们说“:我替你们拿下一员汉将。”于是命令骑士四面飞马急驰而下,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三处集合。
项王大声呼叫,驱马飞驰,随之汉军溃散,就斩杀一员汉将。
这时,赤泉侯担任骑将,追击项王,项王回头怒目呵斥,赤泉侯人马惧惊,退好几里。
项王与他的骑士分三处会合。
汉军不知道项王在哪里,就分军三路重新包围。
项王又驰马冲杀,斩杀汉军一都尉,杀汉军几十上百人,再集合他的骑士,仅仅丧失两名骑士。
项王就问骑士道“:怎么样?”骑士们都佩服地说“:正像大王所言。”于是项王就想渡乌江东归。
乌江亭长停船靠岸等待,对项王说:“江东虽小,但土地方圆千里,民众几十万,也足以称王了。
请大王急速渡江。
现在只有我有船,汉军到,无船渡江。”项王笑道“:上天要亡我,我渡江干什么?况且我和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进,如今无一人生还,纵然江东父老兄弟怜我爱我,以我为王,我有何面目见他们?纵然他们不说,难道我能不问心有愧吗?”于是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一位忠厚长者。
我骑这匹马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一天走千里之远,不忍杀掉,把它送给您。”于是命令骑士都下马步行,持短兵器接战,仅项王一人就杀汉兵数百名。
项王也身受创伤十多处。
回头看见汉骑司马吕马童,说道:“你不是我的老熟人吗?”吕马童不敢正视项王,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购我的头,封邑万户,我给你们一点恩德吧。”说着自刎而死。
王翳取下项王的头,其余的人相互蹂躏践踏,争夺项王躯体,以至几十人相互残杀。
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项王一肢体。
五人共同相合项王尸体,都能对上。
因此把原来的封地分成五份: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死后,楚地都投降汉王,只有鲁不降。
汉王就带领天下兵马想屠杀他们,但考虑到鲁地人守礼义,为君主死节,于是拿项王的头颅给鲁地人看,鲁地父老们才投降。
早先,楚怀王封项籍为鲁公,待他死后,鲁又最后降,因此以鲁公礼在谷城安葬项王。
汉王亲自发丧,洒泪离去。
许多项氏宗族,汉王都不杀。
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玄武侯都姓项,都赐姓刘。
太史公说:我听周生说过:“舜的眼睛大概是双瞳子。”又听说项羽也是双瞳子。
项羽难道是舜的后裔吗?为什么兴起突然!秦朝虐民失败,陈涉首先发难,史记豪杰蜂拥而起,相互争斗不可胜数。
然而项羽并没有尺寸之地,却乘势兴起于田野之中,三年就率领五诸侯灭亡秦朝,分割天下土地,封授王侯、政令由项羽一人所出,号称霸王,王位虽有终久,近古以来却未曾有过。
等到项羽背弃关中怀念楚地,放逐义帝而自立为王,怨恨王侯背叛自己,想成大事委实艰难。
以战功自夸,自信一己智巧而不效法古人,以为霸王基业,要用武力征讨经营天下来完成,以致只有五年终于亡国,本人身死东城,还不觉悟,还不检讨自责,实在大错。
还要说“天要亡我,并非用兵的过错。”岂不太荒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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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於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後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於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广陵人召平於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適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彊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於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不邳。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硃鸡石、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硃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阬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後也。」於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於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於齐。齐遂不肯发兵助楚。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起东阿,西,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於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彊,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彊,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於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於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卻,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於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於死。原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卻,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侯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於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於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柰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柰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於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原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於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乡坐。亚父南乡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乡坐,张良西乡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於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於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乡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柰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於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於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於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於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杀击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今尽王故王於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原大王资馀兵,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扞蔽。」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馀迎故赵王歇於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是时,汉还定三秦。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徵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於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杀汉卒十馀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卻,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於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於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楚起於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後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原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於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井杀枞公。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脩武,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祇益祸耳。」项王从之。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原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於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濊涉往说淮阴侯。淮阴侯弗听。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
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阬之。外黄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彊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阬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馀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阬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於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锺离眛於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柰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穀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於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於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於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馀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於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义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後,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後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亡秦鹿走,伪楚狐鸣。云郁沛谷,剑挺吴城。勋开鲁甸,势合砀兵。卿子无罪,亚父推诚。始救赵歇,终诛子婴。违约王汉,背关怀楚。常迁上游,臣迫故主。灵壁大振,成皋久拒。战非无功,天实不与。嗟彼盖代,卒为凶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