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通常是指欧洲历史传统划分的一个阶段,上承古罗马时期、后继大航海时代,又被称作欧洲“黑暗时代”。具体而言,从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直至公元1453年东罗马帝国覆灭的千年岁月,皆属于中世纪的范畴。
用两个“罗马帝国”的覆灭时间,作为分隔欧洲历史区间的节点,这本身就体现出古罗马文明对欧洲人深远的影响。作为欧洲第一个疆域广袤的国家,古罗马人完成了将地中海囊括为自己内海的壮举。事实上,不论是古埃及、腓尼基-迦太基、古罗马以及古典希腊,都可以算作地中海沿岸的古文明。所以从很早开始,欧洲乃至西亚北非地区的发展,便与地中海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么,当古罗马的辉煌逐渐远离,中世纪时期的地中海由经历了怎样的地缘演变呢?
秩序崩塌,拜占庭面临的海陆困境
在众多日耳曼部落迁徙的冲击之下,西罗马帝国于476年宣告灭亡。此后,包括意大利半岛和伊比利亚半岛在内的几乎整个中西欧地区,皆处于日耳曼族群的掌控之中,先后建立了西哥特王国、法兰克王国、东哥特王国以及伦巴底王国等一系列国家。只是,不同于罗马人善于航海的习俗传统,此时占据中西欧主导权的日耳曼人(尤其是法兰克人)更为在于陆地上的开疆拓土,并不关心地中海霸权的归属。所以,退居地中海东部的拜占庭帝国(东罗马)继续把持着地中海水域的霸权和海上贸易主导权。
当然,中世纪拜占庭的海上霸权并未持续太久。西罗马覆灭以后,许多罗马遗民为了逃避日耳曼人的劫掠,纷纷前往威尼斯避难。他们选择在河口的沙洲上居住,并且以舟楫代步,成为后来“水城”威尼斯的雏形。起先,威尼斯作为西罗马的残余部分,受到拜占庭帝国的保护和统治。然而,7世纪初的阿拉伯半岛迅速崛起,并很快走上的对外扩张的道路。公元655年,攻灭了萨珊波斯的阿拉伯帝国,在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的率领下,从海上进军直指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双方爆发船桅之战。此战以阿拉伯海军胜利而告终,极大地削弱了拜占庭的海上力量。
虽然作为阿拉伯海军统帅的穆阿维叶,后来为了争夺阿拉伯帝国“哈里发”之位,给了拜占庭帝国喘息之机,但宗教信仰与东罗马迥异的威尼斯人依旧抓住机会,于7世纪末取得自治地位。至于穆阿维叶,则于公元661年成为倭马亚王朝的创建者。后来,穆阿维叶的子孙于711年率领阿拉伯军队跨越了直布罗陀海峡,踏上了西哥特王国(伊比利亚半岛,今西班牙)的土地。此时的阿拉伯人,早已将埃及、马格里布、利比亚等北非地区收入囊中,完成了对地中海南岸的征服。
只是从一开始,倭马亚王朝在阿拉伯人内部就存在“得位不正”的争议。毕竟倭马亚家族曾经是“先知最凶恶的敌人”,和解前曾率领几乎全部保守势力与穆罕默德作战。其凭借强大军事力量,击败了阿里(穆罕默德女婿)及其追随者,直接造成了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分裂。这些什叶派信众与被征服的波斯人选择在伊朗高原东北部、与中亚毗邻的呼罗珊地区积蓄力量,并于公元750年成功扶立哈希姆家族(穆罕默德家族)后裔为“哈里发”,建立了阿拔斯王朝。奈何权势获得巩固以后的哈巴斯王朝君主,出人意料的选择了阿拉伯内部人数占据多数的逊尼派作为信仰依靠,迫使什叶派不得不远遁北非,另谋出路。位于伊比利亚半岛对岸的什叶派伊德里斯王朝,便是在此背景之下建立起来的。
正当拜占庭在地中海东部的优势逐渐萎缩、阿拉伯人在西亚北非反复进行内部拉锯、意大利半岛北部的威尼斯海上力量逐渐崛起之时,还有一股势力正在从西边的直布罗陀海峡杀向地中海世界,那便是诺曼人。欧洲人通常习惯将8至11世纪称作“维京时代”,这是因为盘踞于北欧的日耳曼人为了生存开始了大规模对外迁徙和海上掠夺行为,北欧日耳曼人因此在西欧被冠以“维京海盗”的称谓。只是,其中一些维京人最终在英法等地定居下来,因此又被称作“诺曼人”。诺曼人在承袭了北欧日耳曼祖先的远洋航行技术的同时,又学习了法兰克人重甲陆战的技巧,并于9世纪从海陆两个方向展开扩张。这其中,海陆主要是沿着大西洋沿岸,经过直布罗陀海峡,掠夺西班牙、法国沿岸以及意大利北部地区。因此可以说,中世纪早期(10世纪以前)的地中海,主要是由拜占庭、阿拉伯、威尼斯和诺曼人构成的“四脚板凳”格局。
意大利城邦,威尼斯、比萨与热那亚
地中海的“四脚板凳”割据并未持续太久,这主要是源于意大利城邦的兴起。作为古罗马文明的发祥地,意大利半岛兼具农耕和海洋贸易的双重属性,这也是当年罗马共和国之所以能过取得布匿战争和马其顿战争胜利的因素之一。迈入中世纪以后,意大利在遭受东哥特人、伦巴底人和法兰克人的短暂统治以后,凭借威尼斯、比萨和热那亚的崛起,再度参与到了地中海事务当中。其实,不止是这三个邦国,位于意大利中南部的那不勒斯亦曾于850年建立了阿玛尔菲共和国,只是后来受到诺曼人的侵袭而夭折了。
与此同时,盘踞于地中海南岸的阿拉伯人同样出现了剧变。前文提及,哈希姆家族在什叶派和波斯人的支持下建立了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却很快抛弃了什叶派、转入人数众多的逊尼派一方。此后,王朝开始逐渐排挤身居高位的波斯人,并有意识地从中亚引入突厥奴隶兵,以防止波斯势力尾大不掉。这导致大批什叶派逃遁北非,并于公元909年成功颠覆隶属阿巴斯王朝的“艾格莱卜王朝”。同年,什叶派法蒂玛王朝在突尼斯建立,并在随后的几十年中占领了整个北非,定都开罗。
亚洲阿巴斯王朝、北非法蒂玛王朝和蜗居伊比利亚半岛一隅的后倭马亚王朝,在很大程度上腐蚀了拜占庭帝国的地中海话语权,垄断了东西商路交通,这致使威尼斯于10世纪末完全脱离了拜占庭的控制。相较于意大利半岛东岸的威尼斯,西岸的比萨和热那亚对于地中海西部主导权的争斗更为激烈。作为一座商业城市,比萨共和国于1005年攻陷了意大利南部的雷焦卡拉布里亚;1017年,为了争夺对撒丁岛和科西嘉岛的控制权,比萨与热那亚结盟,共同击败了撒拉森。不久,比萨背信弃义,将热那亚人从撒丁驱逐出去,双方开始交恶。
此时,比萨、热那亚和威尼斯占据着意大利北部的重要港口和贸易中转站,半岛南部则被诺曼人占据着。从1030年到1035年,比萨曾在南方的西西里岛上频频告捷,甚至一度远征北非迦太基地区,但最终均因后继乏力而失败。1051年,比萨征服科西嘉岛,与热那亚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到了1060年,比萨更是凭借对热那亚站的胜利,巩固了其地中海西部的霸权地位。只是,此时两个邦国迫于外部压力的威胁,依旧大体保持合作态势,并积极参与干涉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收复失地运动”。然而,恰在比萨共和国征服科西嘉岛,如日中天之际,地中海东岸发生剧变。
原来,突厥人塞尔柱帝国于1054年成功征服了高加索地区,将势力延伸至小亚细亚半岛。这群突厥人是在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的召唤下迁徙而来的,只是他们不是阿拉伯帝国原先的那些突厥奴隶军,并未从小接受洗脑训练。因而,当1055年塞尔柱军队帮助阿拔斯王朝“哈里发”攻灭了波斯-什叶派的布韦希王朝以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阿拔斯王朝中新的实权集团。突厥人势力朝着伊朗高原和小亚细亚地区的蔓延,最终将导致地中海格局发生骤变。不过此时更为紧要的地缘变化还是发生在地中海中部,通过从1060年到1091年的漫长征服,诺曼人终于战胜了诸多对手,完成了对西西里岛的征服,其身份骤然从欧洲的劫掠者变成了基督教世界的守护者。
陆权冲击,十字军东征和蒙古西征
进入11世纪以后,亚欧大陆上的陆权强国,对地中海世界的冲击骤然增强。一方面,什叶派法蒂玛王朝“哈里发”哈基姆,于1009年下令摧毁包括圣墓教堂在内的所有耶路撒冷基督教堂和犹太会堂,加深了对非穆斯林的迫害,导致基督徒朝圣耶路撒冷的道路受阻;另一方面,名义从属于阿拔斯王朝麾下的突厥奴隶军,因自幼受到洗脑,入主西亚以后大肆侮辱基督徒,加剧了欧洲对伊斯兰的敌视。后来,新近皈依伊斯兰的塞尔柱突厥更是在安纳托利亚大肆掠夺、屠杀、破坏,将小亚细亚半岛变得面目全非。受此影响,要求收复圣城耶路撒冷的呼声开始在欧洲弥漫开来。后来,比萨和热那亚联合舰队又赢得了对穆斯林的海上胜利,加之诺曼人对西西里的收复,欧洲各基督教国家备受鼓舞。及至1096年,欧洲人终于在教皇乌尔班二世的鼓动下开启了十字军东征的序幕。
十字军东征前后发起了九次,从10世纪末一直持续到了13世纪下半叶,因其浓郁的宗教色彩,也被形象的比喻为“十字架反对弓月”。然而,宗教只是一个表面的说辞,地缘竞争和经济因素才是根本原因。恰在十字军东征期间,罗马教廷在欧洲的权威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和巩固。征服西西里岛的诺曼人需要经过教皇的加冕,才能于1130年获得西西里王国的王冠。12世纪中叶,十字军重要的发起者,德皇巴巴罗萨试图进军罗马,以此来加强自身的法统正当性,遭到波河平原“伦巴底联盟”抵抗。这些事件的发生,无不反映出教廷对天主教世界的影响力。1171年,北非什叶派法蒂玛王朝灭亡以后,英国君主“狮心王”查理一世、法王腓力二世、德皇“红胡子”巴巴罗萨响应泰尔大主教的号召,发起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不料却遭到埃及阿尤布王朝君主、库尔德人萨拉丁的顽强抵抗。前三次十字军东征,极大地化解了穆斯林对拜占庭帝国的军事威胁,十字军为拜占庭帝国收复了尼西亚等大片土地,但拜占庭希腊贵族和塞浦路斯当地领主里通外敌、胡作非为的行径,也为日后十字军和拜占庭的反目埋下了伏笔。所以,当1202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时,十字军对拜占庭帝国进行了残酷的洗劫,并扶立了傀儡拉丁帝国。
当然,东正教-希腊文化在地中海东部的长期渗透性,致使拜占庭帝国后来成功复辟,却也元气大伤。同时,恰在英法德三位君主与萨拉丁鏖战之际,中亚强国花剌子模染指西亚,于公元1194年灭掉了突厥塞尔柱帝国,拜占庭再度获得喘息之际。从1217年到1272年,欧洲天主教国家在罗马教廷、威尼斯等势力的支持下,又发起了第五至第九次十字军东征,获得的战果却一次不如一次。在此期间,东亚漠北草原上的蒙古族群已经崛起,并开启了西征的脚步。公元1219年到1224年,蒙古发起第一次西征,时间线几乎与第五次十字军东征重合,成吉思汗讨伐的主要目标,正是二十多年前灭掉了塞尔柱帝国的花剌子模。对中亚花剌子模的征伐取得巨大胜利,后来蒙古发起了两次西征,分别是1235年到1242年针对伏尔加河以西的“长子西征”和从1252年到1260年针对西亚的旭烈兀西征。此时,蒙古与突厥两大源自漠北草原的族群,开始成为地中海东岸的重要影响因素。到了1299年,奥斯曼建立以后,拜占庭在小亚细亚的统治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由于地中海沿岸的外部放心瓜分殆尽,比萨与热那亚围绕地中海西部的霸权争斗日趋激烈。1284年格洛里亚海战,热那亚大胜比萨共和国,逐渐掌握了竞争的主动权。到了1290年,一不做二不休的热那亚人更是直接袭击了比萨港口,并通过在河流上流设置拦河大坝的方式,致使比萨港淤泥密布、彻底丧失了港口价值。此后,比萨逐渐沦为另一个意大利城邦佛罗伦萨的控制区,退出了地中海霸主竞争的行列。虽然经过了十字军东征和蒙古西征的冲击,但地中海的地缘格局依旧呈现拜占庭、阿拉伯、突厥以及意大利邦国多强并立的局面。只不过,奥斯曼土耳其即将迎来它的高光时刻。
新旧更替,奥斯曼崛起与新航路开辟
鉴于阿拉伯人、波斯人和蒙古人在西亚地区的长期拉锯,当年追随塞尔柱西迁的突厥部族,反而能够在十字军浪潮逐渐平息之后,在小亚细亚不断发展壮大。1389年爆发的科索沃战争中,奥斯曼土耳其取得大胜,势力深入巴尔干半岛腹地。只是后来,西亚帖木儿帝国的崛起打断了奥斯曼前进的步伐。1402年安卡拉战役,帖木儿对奥斯曼取得胜利,促使拜占庭再度获得喘息之际。不过,此时紧缩为一邦的拜占庭,早已无法御敌千里之外了。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拜占庭灭亡,中世纪结束了。
奥斯曼取得了拜占庭,成为地中海东部霸主以后,很快又将势力不断向外延伸,并覆盖到了阿拉伯半岛和北非的许多地方,同时占据了巴尔干-西亚陆地商路和地中海-红海海上航线。加之千年古都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欧洲人普遍对奥斯曼人心存怀疑。不过,此时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收复失地运动”已经接近尾声,葡萄牙恩里克王子早在拜占庭帝国苟延残喘之时就已经派人探寻新航路了。后来葡萄牙和西班牙王室的资助下,达·伽马、哥伦布、麦哲伦等人相继开辟了新的贸易航线,打破了奥斯曼人的垄断地位。从此,欧洲的战略中心由地中海逐渐过渡到大西洋沿岸。
综上所述,地中海是世界上最大的海,在其周边先后诞生了古埃及文明、两河文明、爱琴文明等一系列古老文明成就。古罗马共和国时期,凭借对迦太基、马其顿和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征服,将整个地中海都囊括成为内海。地中海在海上贸易中的地位十分重要,进入中世纪以后,这里先后出现过拜占庭、威尼斯、诺曼人和阿拉伯人等势力争夺海上霸权。在此期间,意大利北部邦国相继崛起,并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成为资助十字军东征的重要势力。十字军东征极大地增强了罗马教廷在欧洲的权威,但并未改变热那亚、比萨等邦国在地中海中的地位。蒙古西征后不久,奥斯曼帝国崛起,并凭借对地中海、红海等贸易枢纽的控制,掌握了商贸主导权。为此,业已完成“失地收复运动”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发起了开辟新航路的计划,并促使欧洲重心从地中海转移至大西洋沿岸,结束了地中海时代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