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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2

处于欧洲强权地缘夹缝中的波兰

  公元10世纪,是欧洲近现代国家喷涌诞生的时代,这其中就包括了位于中东欧平原的重要国家——波兰。波兰人是西斯拉夫族群的一支,其先祖曾在匈人帝国崩溃以后西迁至易北河-奥得河-维斯瓦河一带,后建立波兰王国,并且一度发展成为影响范围涵盖整个中东欧地区的霸主。
  进入近代以后,波兰国力衰退,并于俄普奥三次瓜分波兰的行动中王国。后虽在拿破仑战争和一战以后经历了两次短暂复国,但不久便再度遭到瓜分。直至二战结束,波兰才逐渐恢复元气,并在新世纪中成为西方阵营中的一份子。那么,波兰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兴衰历程呢?

崛起:西斯拉夫人的领袖

  公元911年,东法兰克王国(依据《凡尔登条约》从法兰克帝国分裂出来,德意志地区)最后一位君主孩童路易无子而终,加洛林王朝继承制度被废,当地公爵们开始通过公选的方式推举自己的君主,从此彻底隔断了德意志与法兰克之间的历史纽带,德意志民族雏形初现。及至962年,奥托大帝加冕成为罗马皇帝,德意志王国由此演变成神圣罗马帝国。彼时,由萨克森人(日耳曼部落名,渡海英格兰的同族被译作“撒克逊人”)主导的神圣罗马帝国处于地缘利益的考虑,开始跨越易北河向东扩张,他们所面临的是一群斯拉夫人部落。
  为了获得道义上的美誉和法统上的正当性,神圣罗马帝国打出了让那些不信奉天主教的斯拉夫人皈依的旗号,其首要目标便是易北河以东、奥得河以西的下游平原区域。在奥托大帝的铁蹄之下,很快这片区域的斯拉夫人就选择了臣服。不过,奥托大帝并未将这片区域划归自己出身的萨克森公国,而是通过建立主教区的办法扶立了两个地方性世俗权力——北部下游的梅克伦堡与南部上游的勃兰登堡。其中,勃兰登堡由萨克森贵族统辖,而梅克伦堡则由德意志化的斯拉夫贵族自行管理,毕竟相较于北方苦寒之地,南部地区更为湿润宜人。
  不过,在获取这片土地以后,同时拥有天主教(“神圣”)和奥古斯都尊号(“罗马”)两层光环的德意志人自然不会满足于此。很快,他们就越过了奥得河,伺机入侵“波兰平原”了。然而,此时盘踞于此的斯拉夫人已经被以格涅兹诺(瓦尔塔河河谷——波兹南)为中心的波兰部落统一了。为了抵御神圣罗马帝国入侵,时任波兰大公梅什科一世决定与波希米亚公爵结盟,暂时放下了两者之间围绕西里西亚和小波兰地区的争斗,并于966年从波西米亚(捷克)那里接受了罗马天主教,消除了神圣罗马帝国东扩的最大理由。不久,包括波兰人、波西米亚人在内的西斯拉夫人全部归入天主教旗下,与他们东欧平原上的亲戚彻底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
  当然,德意志人自然不会因为波兰人信仰的更迭而改变向东扩张的大趋势,毕竟不论是西边的法兰西、南边的意大利还是北欧,都难以成为扩张的方向。然而问题在于,伴随着8~10世纪全球范围内的气温提升,温暖湿润的气候一直持续到了13、14世纪,史称“中世纪暖期”。欧洲降水量的增加有助于粮食产量的提升,从带动欧洲人口从7世纪初的2000万左右一跃居于14世纪中叶7000多万的高位。这其中,人口增长最快的便是北海-波罗的海沿岸的欧洲平原地区了。
  很显然,德意志人和法兰西人固然在这段岁月中取得长足进步,但斯拉夫人同样获益匪浅。正是在这几个世纪的环境变化中,整个欧洲的地缘重心开始整体北移。而当德意志人的公侯们在围绕选择谁做皇帝争论不休,并屡屡被“进军罗马”(以此巩固罗马皇帝法统)吸引住精力的时候,波兰人开始替代德意志人充当起向东归化其他斯拉夫部落的任务了。到了公元11世纪,波兰人已经相继将大波兰(根基之地、首府所在地)、波美拉尼亚(波罗的海沿岸)、小波兰、加利西亚、西里西亚、摩拉维亚和斯诺伐克占据,涵盖了除了波西米亚以外的全部西斯拉夫区域。
  随着波兰王国的崛起,它不愿再屈从于神圣罗马帝国之下,而是想要直接受命于罗马教廷,拥有与德意志人平起平坐的地位。很显然,波兰人想要做的事情与当年德意志人脱离法兰克自立的剧本如出一辙,甚至日后南下罗马谋求“罗马皇帝”之位也未尝不可。于是,双方围绕波西米亚的争夺逐渐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前文提及,10世纪中叶,为了抵御奥托大帝的入侵,波西米亚曾与波兰保持过一段十分密切的关系,甚至就连天主教也是从波西米亚传入波兰的。然而时过境迁,在同样拥有扩张野心的波西米亚人看来,波兰王国挡住了自己的道路。更何况曾经创立过大摩拉维亚公国的波西米亚并不愿意屈从于波兰之下。于是,他们最终还是投向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怀抱。
  波兰在11世纪并非没有尝试过吞并波西米亚,但在旁边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情况下,第三方力量的介入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更何况彼时西欧正在展开如火如荼的“十字军东征”计划。面对波西米亚的归附,德意志人投桃报李,承认捷克公爵为“波西米亚王国”,拥有帝国内部唯一王国头衔地位,且其国王可由地方贵族自行选举。甚至到了14世纪,波西米亚上层被德意志化以后,帝国首府也曾一度前往这里,并直接由波西米亚王室出任过几任罗马皇帝。对波西米亚争夺的失败,导致此后的波兰王国未能完成在地缘战略层面的崛起,反倒经常因为德意志人的介入而频频发生王位内斗。

鼎盛:向蒙古和条顿亮剑

  到了12世纪中叶,伴随着经济发展、教会封建所有制的深入以及城市的兴起,波兰很快分裂成为几个公国,封建割据、诸侯争霸长达200年之久。在此期间,教廷与西欧封建领主们所主持的十字军东征因萨拉丁的崛起而逐渐平息,然而在第五次十字军东征中对埃及的进攻失败以后,具有德意志背景的条顿骑士团,开始将逐渐将目光转向了与波兰毗邻的波罗的海沿岸。
  事实上,在来到波罗的海沿岸之前,条顿骑士团曾到达匈牙利索要了布拉索夫地区充当封地,皆以作为匈牙利人抵御金帐汗国的雇佣军队。然而十几年后,匈牙利出于地缘安全考虑(条顿背后的神圣罗马帝国与匈牙利相邻)还是选择驱逐了他们。然而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既然曾经强大的波兰王国已经陷入内部割据的状态,那么在遭受周边势力威胁之下,这些割据一方的波兰诸侯将不得不寻求外力的支持。请条顿骑士团前来相助的是波兰境内的马佐夫舍公园(以华沙为中心),其所面临的最大威胁是东面的普鲁士(指尚未被德意志化的古普鲁士,属于波罗的族群,古印欧人分支)。
  对于马佐夫舍公园的求援,条顿骑士团惊喜若狂。这一方面在于失去了地中海和匈牙利两处根基以后,这支由信仰凝聚而成的军事力量急需一处新的天地;另一方面则是普鲁士地区纵然不与德意志相连,但却依旧能从海上获得神圣罗马帝国的支援。为了防止在匈牙利被驱逐的事情重演,获得母国的支持对于条顿骑士团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实上,在此之前已经有其他德意志先驱们来到波罗的海地区,并组建了圣剑骑士团。条顿骑士团来临以后,很快与圣剑骑士团联合在了一起,以“北方十字军”的旗帜反客为主,成功占据了普鲁士地区,并脱离了波兰人的管控。
  大分裂时期,波兰不仅在东线连连受挫,其西线同样遭遇到正处于巅峰时期的神圣罗马帝国侵袭。在巴巴罗萨统治时期,德意志人向东将波兰沿海的波美拉尼亚西部兼并。13世纪以后,条顿骑士团又从东方西征,将波美拉尼亚东部纳为己有。至此,波兰沦为了一个内陆国家,同样遭此厄运的还有立陶宛。于是,在面临“神圣罗马帝国-条顿骑士团”这一共同威胁的情况下,双方决定结成联盟以寻求打破德意志人对海岸线的垄断。然而,蒙古人西征成为打破地缘格局的第三股力量,1241年在蒙古第二次西征中的里格尼茨战役,波兰人损失惨重,德意志人同样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然而也正因如此,痛定思痛下的波兰开始重整旗鼓,并在几十年后蒙古人再度入侵之时于克拉科夫保卫战中击退了蒙古人。
  当蒙古西征的潮水逐渐褪去,波兰-立陶宛与德意志人对峙的格局再度出现,但此时(14世纪初)的波兰王国已经大体完成了统一,并收复了大部分失地。然而,包括波美拉尼亚、西米西亚在内的众多地区,依然被神圣罗马帝国和条顿骑士团占据。为抵抗条顿骑士团的侵略,波兰王国和立陶宛大公国于1385年在克列沃签订联盟条约,一个硕大的联合国家形成了。团结的力量是强大的,公元1410年波兰-立陶宛率领中东欧众多族群组建联军,在格伦瓦尔德战役中给予条顿骑士团以毁灭性打击。此后,波兰人又于1466年从德意志人手中收复了富庶的波美拉尼亚东部地区。这段时间,波兰国力昌盛、政治清明,其精锐军队——波兰翼骑兵便是在此时开始展露头角,并开始长达数个世纪的叱咤风云。正因如此,这段时期也被波兰本国史学家称之为“黄金时代”的极盛时期。

危机:罗斯与瑞典的逼近

  正所谓物极必反,在经过了一段相当长时期的巅峰时期以后,波兰-立陶宛开始逐渐走上了下坡路。这两股地缘势力从一开始就未能形成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仅仅维持着一个形式上的联盟。进入16世纪以后,波兰-立陶宛更是进一步通过宪法对王权进行制约。然而伴随着莫斯科大公国的兴起,它们开始遭遇到了新的挑战。为了遏制莫斯科人的扩张势头,1569年波兰和立陶宛大公国通过了成立统一波兰共和国的决议,成立了卢布林联盟(又称波兰-立陶宛王国、波兰立陶宛联邦)。
  在欧洲三十年战争刚刚爆发的那一年(1618年),波兰立陶宛联邦一度建立成为横跨东欧100万平方公里的霸主,统治着包括斯拉夫人、波罗的人、马札尔人、鞑靼人在内的众多中东欧民族。然而当三十年战争尘埃落定以后,整个欧洲经济布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方面由于战争造成德意志地区以及意大利半岛饿殍遍地、一片狼藉,从地中海经由威尼斯翻越阿尔卑斯山到达中欧的商贸线路遭受重挫;另一方面也在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大航海探险,开辟了通往亚洲和美洲的新航线,从而导致整个欧洲经济重心从地中海沿岸朝着大西洋沿岸转移。这就导致包括德意志、波兰在内的中东欧地区逐渐被欧洲贸易网络边缘化了。
  相比较德意志的地理位置,波兰距离大西洋主要贸易据点的距离更远,其农奴制经济模式随之进入了危机阶段。1648年,波兰统辖下的乌克兰爆发哥萨克起义,统治贵族内部也随之分崩离析。不久,沙俄也对波兰宣战,意图趁机重新掌控乌克兰等东斯拉夫地区。同时,作为欧洲三十年战争的胜利者,瑞典的势力进一步扩大,并于1655年掀起对波兰战争,并攫取大片土地。曾经庞大、昌盛的波兰在整个16世纪不断遭受打击,并在17世纪初彻底陷入了经济崩溃、军事疲软的态势中去了。

悲歌:三次肢解后的覆亡

  事实上,波兰立陶宛联邦的衰落原因,仅从其制度模式上就可以窥探端倪。它一方面采用了类似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制度的国王贵族选举制,另一方面将古希腊时期的古典民主发挥到了极致,赋予了所有议员以否决权,从而导致整个官僚体系运转效率低下,甚至宛若无政府状态。如此僵化的运转体制在工业化革命即将席卷全欧洲的时代,毫无竞争力可言。
  17世纪,在波兰周边逐渐兴起了三个强国,他们分别是沙皇俄国(莫斯科大公国演化)、普鲁士(古普鲁士被条顿骑士团德意志化后形成)以及奥地利(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同时统辖了德意志区域外众多领地)。在17世纪的100年里,由于波兰议会和国王无法对国家进行有效统治,从而招致俄普奥三国前后对波兰进行了三次瓜分。第一次瓜分源起于波兰与奥斯曼结盟,导致俄、普为了反制而皆为同盟。只不过随后由于俄国对波兰展开入侵并企图独霸,招致奥地利和普鲁士方面的不满,迫使沙皇不得不同意了三方瓜分计划。至于第二次和第三次瓜分,均发生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受到大革命和民族解放思潮的影响,波兰人掀起了对周边强敌的反抗。奈何终究实力太过悬殊,最终亡国。
  不过,正是因为波兰人的亡国之恨以及对俄普奥三国的敌视,才促使他们将宣扬革命思潮的拿破仑视作自己的解放者,并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极力支持法军。为此,拿破仑扶立了华沙公国以作为法兰西帝国的卫星国。不过,当他失败以后,华沙公国也随之遭到反法同盟的肢解。只是波兰人的抗争并未结束,纵观整个19世纪,都可以看见他们起义的身影。一战前夕,波兰地区已经拥有了多个颇为成熟的政党了。

重塑:地缘挤压下的道路

  一战后期,德国许诺成立独立的波兰国家。1918年,苏俄采取实质性行动,正式承认了波兰的独立和统一。当年11月,波兰在经历了长达123年的沦丧以后,终于复国了。然而,在受到一战后民族主义思潮影响,被积压了百余年的波兰民族情绪彻底反弹,它不顾自身军事实力的不足和协约国的共同协商,贸然发动了针对苏俄的战争,意图趁苏俄红白内战之际恢复到1772年的俄波边界。最终苏俄红军将波兰军队赶出了国界线(但也未能攻克华沙),波兰不得已之下同意媾和。然而,对苏作战的失利并不能抹平波兰人的反俄情绪,他们逐渐开始在国际上寻觅任何可能对苏俄(包括后来的苏联)构成挑战的国家,并加以示好。
  20世纪20年代,基于历史上长期面临德意志人和俄罗斯人两个方向的地缘压力,波兰人选择与英、法保持密切的联盟关系,意图在帮助盟友牵制住德国的同时获得英法在对苏战线上的支持。只是进入30年代以后,随着德国工业经济重新崛起,波兰也逐渐改变了他们的战略方案。一方面,他们开始大肆加强与日本的交好,并不惜以牺牲中国利益为代价帮助日本展开对华、对苏情报工作,并在国联承认伪满洲国、为日本侵华辩护,以期获得日本在亚洲方向对苏联的牵制(日本与波兰均曾在苏俄初立之时出兵干涉);另一方面,他们消极对待法国提出的“对德东方防御体系”,不愿与捷克斯诺伐克加强联系,反而在后来“慕尼黑阴谋”时,出兵攻占了捷克切欣地区和斯洛伐克方面的一小部分地区。由此,在二战正式爆发之前,波兰俨然成为法西斯阵营的仆从国,名声急剧下降,这也是德国入侵波兰以后英法“静坐战”的原因之一。
  最终德国出于战略考虑决定与苏联东西夹击波兰,至于波兰一心想要谋求的“潜在盟友”日本,更是很快宣布与波兰断交。直至1942年,波兰才最终放弃对日本的幻想,转而同意与民国建交。不过,从二战到冷战期间,波兰人依旧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冷战结束以后,波兰在德意志人主导的欧盟和俄罗斯之间的地缘夹缝中重塑战略策略,开始以“新欧洲”执旗者的身份积极寻求与超级大国美国建立特殊联系,继续推行波兰特色的外交方略。当然,“一带一路”计划提出以后,波兰人同样颇感兴趣,这其中同样有地缘方面的考量。
  综上所述,波兰人本为西斯拉夫族群的一个部落,后在面临东法兰克(德意志)的压力下逐渐统一了西斯拉夫大部,并于奥托大帝东征后不久通过与波西米亚的联姻皈依了天主教。此后,波兰王国在接受神圣罗马帝国羁縻统治的同时,开始以传播天主教的名义东扩。进入“中世纪暖期”以后,波兰实力更加强劲,并与立陶宛人结盟,先后击溃了蒙古人、条顿骑士团等,从而进入鼎盛阶段。16世纪以后,波兰-立陶宛大公国开始逐渐衰落、危机不断。三十年战争以后,欧洲经济重心从地中海转移到了大西洋沿岸,加之瑞典、沙俄、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持续入侵,这些都加速了波兰经济、军事实力的衰落。18世纪,经过俄普奥的三次瓜分以后,波兰亡国。直至一战以后,波兰才重新复国,却还是因为地缘环境而再度亡国。冷战以后,波兰开始积极引入周边以外的力量,介入和平衡德意志和俄罗斯两大传统宿敌的影响。